誰的刑場?他者何在?


作者:李妍潔

那天晚上的舞台似乎是沒有界線的。

在入口的門關上之後,鬱悶的壓迫感隨即沉重降臨,觀眾沉默地並肩而坐,幾乎沒有一點動靜,彷彿所有的人都凝固了一樣。沉悶得,一點動作與聲響都不合時宜。連試圖輕輕移動,好在開演前「喬」到一個視線最好的角度,都覺得窘迫,只好屏息。

八點未到,台上左方的女演員執著臉盆,敲打、玩弄裡頭的硬幣,或是類似彈珠的東西,製造出整個場子唯一的聲響。雖然右方的男演員也在做同樣的事,但不同的是,他的眼神空洞,無可凝視的凝視著前方。相較於女演員一陣一陣的不耐與隱約的怒意,他的氣勢薄弱許多。此外,男演員的紅色毛衣與圍巾,相較於女演員近乎一身鐵灰的穿著,挾帶著某種過分可愛的不協調感。倒映在舞台後方的長鏡,對比牆上交錯重疊的影子,更顯得鮮豔。

燈亮後,明亮的光源除了在兩旁的演員身上之外,也同時照在後方的空椅子上。每張椅子都不是完整的,它們充滿裂痕。在男演員站起的同時,出現了海浪聲。咦,還是雨聲?還是,毒氣即將充滿整個空間的聲音?環顧整個空間,對欸,是一個近乎密閉的空間。不過,這裡究竟是刑場,還是監獄?三張椅子,和三個鋼杯、兩個人,他們各自擁有一個臉盆。那,為什麼那張空椅沒有臉盆?被拿出去了嗎?或許,剛才還有一個人在第三張椅子上吧。一度還以為,再過一下就會有第三個人帶著臉盆出現,卻又突然想到,這齣戲的演員不是只有兩個人嗎?那麼,第三個人到哪裡去了呢?

演員開始移動,時而憤怒、時而焦躁不安。而我也試著在表演進行的同時,極力的替自己找尋一個詮釋的位置,好理解這場戲。不過,直到放棄這個念頭之前,腦中只有成堆的疑問,像是:「他們的關係是什麼?獄友?行刑者與被行刑者?」、「他們在搶奪什麼?是被第三人附身的硬幣?還是整個空間中最能製造出聲響的東西?應該是很重要的,唯一的值得爭奪的?」、「他輕輕放下的那個無形的東西是什麼?」、「她是不是很討厭他呀?」……

從一開始就隱約覺得,他們的動作與聲音,隨時都會突然中止。或者應該是說,正是因為這一切皆必將會在無法預期的情況下突然中止,無須措手不及,就算觀眾無法預料什麼時候她會停止大笑、什麼時候他們會停止奔跑--嘎然而止,就像中間燈光煞時全暗那樣的自然。如果,在這裡,隨時都可能中止的生命,並非是最突兀的一件事。那還有什麼是值得注意的?在這個空間當中,還有其他的人嗎?

如果他在,那他便是現身於當我開始放棄要替眼見的一切找到相對應的、存在於自身理解脈絡中的符號與意義之時,大約是在女演員那讓人不安的、寂寥的笑聲之中。當我差點也跟著笑出來的時候,同時也焦慮的意會到--這真的不是一個好笑的氛圍。於是,他出現了。就在一切都無法歸類到我的思考框架時,就在我近乎失掉語言的瞬間,他安靜地現身。

他在,他無法被再現。一如我也沒有辦法用自己知道的,去再現不知道的。他在,他存在於規則之外,無法言說。他逃離言語符號這個封閉的世界,並且越過了身體的界線,在不可見的地方,溢出了舞台。就像是我在燈罩內側的倒映所看見的演員身影。我們無法再現他者,只能成為他者。

在昏暗的燈光下,當赤裸的男演員始終堅決的臉上掛著安靜的淚痕時,我幾乎也要跟著落淚了。他者現身,規則不復存在,而刑場卻無所不在。

我們還可能得到救贖嗎?